二零年三月十七日，旧金山开始实行居家隔离。早上八点，我从床上爬起来，不用西装革履，只套上一身棉衣棉裤，抹把脸漱个口，胡子都懒得刮。跟上大学早上没课时一个懒样。从冰箱里拿出一份几天前买的酸奶，一屁股坐在电脑前，吃一勺酸奶看一封邮件。
我在旧金山的家不大，简单的一居室，办公桌放在客厅一角。从客厅的落地窗向外望去，马路上没有一辆汽车，更看不到行人——几天前，这个钟点可是城里的上班高峰。堵在路上的司机焦急地伸长脖子，路边行人脚步匆匆，拿着咖啡，戴着无线耳机，不知是在听歌，听书，还是开电话会。最繁忙的十字路口，离我家只有两个街区。那儿有组交叉式的斑马线，允许行人斜着过街，节省时间。等着过马路的办公族在两三分钟之间在人行道沿淤积，眼看就要从路牙子上溢出来。突然之间，指示灯上行走着的白色小人亮了，人们又像泄洪一样，向各自的前方奔流而去。
这个十字路口边常驻着一位流浪汉，大概年过五十，身体浑圆，穿一身脏兮兮的军绿色尼龙外套与长裤，留着灰白的胡子——那胡子要是洗一洗，是雪白色的也说不定。旧金山的流浪汉风格各异：有人直接了当，写个纸板放在身边，告诉你他的酒钱不够了，需要接济；有人彬彬有礼，也不向你要钱，只说声"Have a nice day"，说不定谁心情好就会施舍一笔；有人三五成群，跟其他流浪“同事”们谈天说地，身旁还养一条狗，不知是在讨钱还是在度假，也或者兼而有之。这位流浪汉跟别人不一样，恐怕是性格内敛或者不善言辞，他不和路人说话，也没有眼神交流，只是低着头，看着他用双手捧在胸口的大号星巴克咖啡杯。咖啡杯里装着些零钱，偶尔有路人往里填个一块、几毛，他就把已然埋在胸里的下巴再往下按一按，以示感谢。
但三月十七日这天，我从窗户远远地望去，这十字路口一位行人也没有。斑马线旁的交通灯上，行走的小白人变成一闪一闪的小红人，催促那并不存在的路人加快步伐。再细心一看，发现有一个人还在——是那位穿着军绿色外衣的流浪汉，站在十字路口旁办公楼的大理石柱旁，紧贴墙壁，低着头，攒着手里的咖啡杯。不知他是否明白，为什么从那天起，旧金山最繁忙的街道突然间静了下来。
----
转眼间，新冠来袭已一年有余。虽然工作、生活离完全恢复正常还遥遥无期，但居家隔离早已结束，餐馆、商店也陆续营业。四季往复，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，公园里的颜色与人们的衣着一并鲜艳了起来。太阳下山越来越晚，夏令时也已启用，傍晚六七点下班后，还能在落日余晖的陪伴下散两圈步。走在街头，发现城里又有了些活跃的气息。
这一年是怎么过的，好像我已不太记得，或许是不愿记得。唯一印象深刻的，是去年刚开始封城不久。那天傍晚，我忙完一天的项目，拿了瓶啤酒出去散步（户外运动还是允许的）。走到离家不远的公园，惊讶地发现那儿的几棵樱桃树已经开了花，粉白的樱花压满了枝头。但环顾四周，我竟是唯一的赏花人。晚上八点不到，街上已没有别的行人，我便在樱花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下，听着公园里人造瀑布潺潺的流水声，向夜幕下的明月举杯，邀他和我一起喝酒、赏花。一瓶酒喝完，我再望向青色的夜空深处，突然感到出奇地寂寞。
仔细一想，其实过去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。游行抗议、总统大选、外交摩擦……这些政治大局之变革，都是日积月累、大势所趋，人们活在其中，像是一片树叶随风起落，又如何能将其左右。至于个人，能把工作做好、工资拿足，到美国境内几处游玩，和家人远程吃顿年夜饭，见几个老友，交几位新知，生活中有个伴侣，还要有什么别的奢望呢。
一年下来，许多疫情开始时的新对策，现在也已习惯成自然。
去年旧金山刚开始要求大家戴口罩时，我总是到楼下才发现口罩没拿，只好灰溜溜地用衣袖遮住口鼻，折返回家。现在出门，拿口罩已成了下意识动作。要是没戴口罩出门，反而觉得脸上少了层皮似的，打心底里别扭。
去年夏天，户外就餐还是新鲜事，许多餐馆把桌椅挪到门外，用伸缩围栏围上——是机场安检疏导客流的那种尼龙围栏——就开始揽客了。旧金山夏天昼夜温差大，哪怕白天穿短袖，到了傍晚吃饭的时候在那四面透风的“餐馆”入座，还是会觉得寒意袭人。热菜端上来，不过几分钟也都成了凉拌。而现在，户外就餐已成常态，大多餐馆也已鸟枪换炮，在街道上搭起精致的木棚，粉饰一新，三面有挡风玻璃，还点缀着许多灯饰，在夜幕降临时颇有华灯初上的感觉。每桌还配有取暖用的燃气灯，即使冬天夜里也不会让客人冻着。
每天在家上班，要经常自己对付伙食。尤其是午饭，以前在办公室是公司统一提供，现在在家，每天要是中午晚上叫两顿外卖，总觉得钱花得有点冤。疫情刚开始，我还是出去买午餐外卖居多，一是活动腿脚，二是确实不知道做什么吃好。后来在家慢慢研究，终于配制出独门秘方“中式沙拉”，烹制简单，食材好找，口味合适：找个最大号的碗，放一大把沙拉菜叶，再加上简单的蛋白质配菜（鸡胸肉、煎蛋清、空气炸锅烤虾、烤馄饨都是不错的选择，可以每天轮换），调以蚝油、辣椒面、蒜粉、现磨胡椒、粗粒海盐，淋一勺陈醋、两勺芝麻油、一勺日本辣油，搅拌均匀即可。五到十分钟就能做好，哪怕要一边开电话会一边做饭，也能两全其美。
但也有许多事情，一年下来仍未习惯，不知何时能重返常态——也许是今年底，明年底，或者更长时间。身在海外，想念故乡与家人，这自然不必说。居家办公也有种种不便，和同事交流沟通、增进情谊的机会太少了；没有了出差开会走项目的机会，工作兴味也减了三分。在美国境内旅游已不方便，更别提出国旅游，去法国喝酒、去日本吃寿司这些美事，现在只能画饼充饥。虽然疫苗已开始全面接种，不出两三个月美国抗体携带者（已接种疫苗及感染康复者）即将达到70-80%的“群体免疫”临界点，但这并不代表新冠病毒会立即销声匿迹。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居家办公、视频会议、户外用餐、边境管制等等仍将是日常。美国人形容快要熬到头了，是说light at the end of the tunnel：即将从漆黑的隧道走出，光明就在眼前。但这隧道也太长了吧！我们进两步退一步，在这隧道里已经走了一年多。不知明年这个时候，我们走出来了没有。
Comments